第十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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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 The sea of love-秋月Moon
清晨五点半闹钟响起,加湿器水雾混着空调的冷气含含糊糊地传过来,让人没来由的安心,仿佛某种夏日依存症。
一刻钟以后李向哲已经收拾妥当,灰色薄透的夏季卫衣和普通的运动短裤,长腿从裤管里直直地伸下来。他对着镜子正了正头带和臂包,又从旁边的柜子上摸起运动手环,顺手塞了块黑巧含在嘴里。
规矩热身之后沿着弯曲的公路跑向不远处的海岸线,然后兜过一片热闹集市边上的灌木林跑回来是每日的必备功课,一般回程的时候会看到天光一两缕扎破水汽厚重的云层透下来,转眼间就能感觉到整个地面温度急剧上扬。
夏天一如既往热烈,但海永远清凉。
靠近租住的小屋的时候他突然感知到某种不速之客。李向哲放慢脚步盯着那个白的发光又无聊坐在行李箱上晃悠的背影,太阳穴突然像插入一根钢针般突突的疼。
“你找谁?”
男孩子反而被背后突如其来的男低音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差点从银灰色的行李箱上跌下来,被李向哲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手臂。
不如想象中强壮,也不像女孩子般可欺。
“啊…谢谢…我…是来找个店的!”男孩子条件反射道谢,抬头看向居高临下望着他的男人,感激的眼神柔软干净地从长长的刘海边缘传递过来。“你帮我看看是这儿吗?”
他继续满怀跳跃的期待地看着他。李向哲接过那张明显揉皱又展平不知多少次的纸,用隽逸又不经心的笔体写着:
人鱼寄存屋
海魂东路505号
男孩子见他没说话,又喋喋不休起来,“没想到505号是一大——片沙滩,居然是一整个风景区!我想应该有细分的号码,只是我不熟。我找了一圈儿,好像就你这儿最像啦。”他伸出手指戳了戳门口松木的牌子,上面用绿漆刻着“寄存”两个字。这个材质耐潮也不易变形,只是时间久了颜色沉积的很深,缝隙里塞着海风干涸后的盐粒。
毕竟二十年了。
李向哲为眼前的场景恍惚。但他还是把手里的地址还给眼前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子,简单摆手,“我不认识这个地方。”他刻意无视周围快溢出来的失望,“反正肯定不是这儿。”
“怎么会——!”直到男孩子跳起来,他才惊异地发现这个看上去白净温柔的青年和自己差不多高。“他们说——他们说这里就有那个传说中的人鱼寄存屋,可以寄存——”
他话说了一半,又好似觉得是什么不应轻易出口的秘密般陡然打住,只是小声神秘地说之后人鱼就可以帮忙实现愿望,又挺起胸脯打着包票说一定就是这儿,他会付钱的。
李向哲哑然失笑。这年头还有人相信这种平白无故的好事呢?
他拉起他的手,把地址拍回白皙的掌心,“嗯…非要说的话,我这儿确实像是你说的那个地方,但是,”他制止青年接下来的长篇大论,“这片海岸就叫人鱼海岸,开的所有店都以人鱼为名,你懂的,景区就是这样。”
“至于这个地方是不是真的有人鱼…谁也不知道,谁也没见过。我看八成,不,九成九都也只是个旅游宣传的噱头。”
“叫人鱼就一定有人鱼吗?我吃这么多年老婆饼也没吃出个老婆来。”李向哲转身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不过我这儿确实寄存,你存包吗?一个二十,两个三十五。”
他不用回头也能感知到青年的目光贴在他的后。不能回头,他想,得保持住这个与己无干的姿态,人都会知难而退。
身后突然一热,他对温度敏感,转过身往后退了两步。
突然凑过来抱住的棉花糖认真地眨着眼看他。“你真的不是人鱼吗?听我说,我最近开始能听到海的召唤了——”
“你知道这句话听上去有点疯吗?”
李向哲面无表情,顺手扭开运动水壶的旋盖泼出水去。青年超夸张地哇嗷叫了一声向后跳开,爱惜地扯开衣角才发现对方泼水的对象并不是自己。
李向哲手臂和半边的身体都多多少少湿透,皮肤光滑如镜毫无变化。他平静地看着青年黝黑的双瞳,语气带上点无可奈何,“怎么样,这样你肯信吗?”
大号棉花糖终于像漏气的气球一样渐渐瘪下去,头毛也跟着趴伏的贴着额角,乖的有点让人心疼。
李向哲盯着青年鞠躬道歉又道谢的头发旋儿心想,不作死就不会死,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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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
那一蹙、一缓的如同来自地壳深处的呼吸,密密如鼓点敲在心脏的瓣膜上。
他无法描述这种「听」到的音乐是不是实体的人们通常意义上所谓振动产生的波长,但他又切切实实在脑海里听懂了接近玄妙的唤声。
他觉得那是没有任何辞藻衬托的,原始的「歌」。
海潮的声音由远及近,最终一点点从立足之处漫涨上来。
贾凡一个趔趄,几乎被海流的每一次撤离带走更多支撑的力道。
平滑的沙粒不做挣扎地随涡卷急流远去,仿若延伸指引的甬道,直通向不知名的处所。
奇异的是这水的感觉簇拥着他,推送着他,令他感到回到了羊水之中般的安心。
生命的最初,也是这样,密不见光,仅有暗潮涌动……
他在今晚的舞台上站了太久,几乎唱尽了他埋藏在心血里视作生命的每一个音符,他感到自己只是一把调试上佳的乐器,被这海天赋予的乐章所支配!
他强烈地感觉到就是当下!
这一次比任何一次感觉都更为坚决。海潮的声音如同脉搏,几乎在耳膜上撞击形成过分强大的共振,占据他全部的思想与注意力——这大概就是归宿了,毕竟不是每个问题都需要答案——
他突然感觉到由颈后猛然有一股向上的力,咸苦的海水顺着喉咙逆向冲进肺叶,生理的反应使他大幅咳嗽起来,眼前与胸口深处都一片呛辣。
光与影混沌不清,他看见自己跪倒在茫然大水间不知所措。
有人大声地扯住他的身体质问「为什么?」
为什么每次都有人这样问我呢?
他努力偏过头看向隐约天光,微微扯了扯嘴角,这是我想问的问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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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哲一手拿着牛奶蛋筒一边低头看着手里被女孩子塞进来的票面发呆。他不是第一次被海边的客人邀约,虽然店开在海滩的一个少有人往的角落,但架不住他人好看又佛系,这样一起吃顿饭或者看场电影的约会偶尔也会应承下来,竟然也成了传说中看得见摸不着的男神。
“怎么了?看你一直心不在焉。”
女孩亲密挽住他的手臂,就着凑近的姿势小猫似的舔舐快要融化的冰淇淋。李向哲不动声色躲开又把整支递过去,“小心不要弄脏裙子。”又把印着贾凡画像的门票偷偷塞入裤袋。
竟然是他个人的音乐会。
李向哲暗暗思忖着打量周围热情高涨的观众们,在腿侧打开手机检索。
贾凡,新锐歌剧演员……以醇厚唱功知名……音色情感丰富,直入人心……代表曲目是……
帷幕徐徐拉开,光芒铺垂而下,偌大舞台,唯一圆心。
一抹云上的身影漂在圆月的光晕里。他吐息开口,仿佛吸纳万千春风又只挥洒一瞬,只从齿间落出“我要”两个字,便像隐于深山的神龛精灵现世,教人什么都愿意供给与他!
而他只是冷清海上偶然盘桓涯岸的海妖,歌声不灭,长风永不止息,鼓动无数船帆向同一个方向前赴后继地献祭。
我非尤利西斯无以抵御侵袭,“情郎”二字铿锵入耳,便可提携魂魄操纵我四肢百骸。
人们群起高呼,是人鱼的歌声——
我陡然惊醒,一身冷汗。
放眼望去,身边的女孩已经如痴如醉,似乎完全沉浸于八百万海水之中。
风不尽,浪不休。
李向哲重新摁亮手机,继续查看刚刚未读完的新闻。
……获得过多个国际奖项,被人称为“人鱼之声”。
抑郁倾向……在家中浴缸自杀未遂……复出音乐会选在旅游胜地……
越往下翻,标题越触目惊心。
李向哲抬起头,台上的人眸子清亮,盈满祈盼,正是午夜于海上对月嫣然歌唱的人鱼,而他是整片水面上下唯一一个幸存者。
人们渐渐醒来,他不顾姑娘阻拦火速站起身离去。
他已经知道他是谁,要往哪去,而自己又处在怎样的位置——
天亮之前,每个人都该完成自己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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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凡醒过来时,只感觉自己是一沓叠纸,干瘪苍白的毫无水分。
视野依然模糊,他伸出手掌翻过小半个圈试图起身,皮肤发出书页翻动干燥的摩擦声。脑海如同漏斗,所有文字记载的信息向一侧倾斜,然后扑簌遗忘。
喉咙像被钝铁划过般疼痛。他张了张嘴,却没有任何声音出来,只得又沉默的如同失去灵魂的布偶跌回床上。
这床真是硬的该死的惊人,他想。
死了的话还不能拥有一张合自己心意的床吗?他突然莫名其妙有些赌起气来,吹得自己有些长的额发窸窸窣窣飘起。
“啊——”他再一次滚了半圈艰难发声,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得愣住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跌进一个坚实怀抱里,嘴唇碰上什么冰凉容器。
“别喊了,省着点嗓子,真是一醒了就爱折腾。”
他老实地靠在人怀里咕噜咕噜喝着清水,条件反射觉着这个声音过分耳熟。
“你要多喝点水,人鱼没有水是会干死的。”
他又迷迷茫茫地警觉起来,眼前依旧白雾蒙蒙,他不安地扭了一下,又清了清嗓子小声说话,“你知道了?”
李向哲手臂环过肩膀按住他毛茸茸的脑壳让他把水喝完,简单地“嗯”了一声。
贾凡老实地被按头喝水,把一整碗喝光才终于觉得自己的内脏重新舒展开来,眼睛也渐渐能够感光,出现对面的人带着彩色毛边的影子。
“我们得谈谈。”李向哲说。
“好的,可是,我饿了。”贾凡眨眨眼又舔了舔嘴唇,黑色温柔的瞳仁还有些对不上焦,但散发出的光已经足以使人动摇。
李向哲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人是不是不知道什么事是性命攸关?
但是他对下一秒出现在去甜品店路上的自己感觉更加不可思议。
几辈子不见他的甜品店小姐姐一边打包小蛋糕一边揶揄他是不是交往了新女友,他懒得解释,梗着脖子全部默认下来。
捧着一大盒鲜奶小蛋糕的人鱼贾凡凡终于肯好好地配合他答话,时不时还配着含混不清的“噎住了”之类的控诉,李向哲忙进忙出又不得不提了一大袋牛奶和果汁回来。
女朋友……?我可能是养了只猫。
明明是对方有求于自己才对吧?想到这个的时候李向哲正拿着湿巾擦某个人吃到糊上脸的奶油,想了想又抓起手仔细擦了一遍。
“老板你可真麻烦。”这没良心的居然还在笑,也不知道是为了谁。
“我叫李向哲。”他简短回答,似乎不愿多话。
“那,哲哥?”
他微微歪着头自下而上偷偷观察我的表情,眼睛在眼角微微拐弯,显得狡黠又温厚。
我被那样的眼里纯真而闪烁的光慑住,像被晨光之箭钉在第一根树干上一般动弹不得。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绝非清醒之人,即使可以免疫人鱼的歌声,我仍然轻易便可被他舌尖上仅有两字的咒语所俘获。
“哲哥,”他孜孜不倦地拉扯住袖子摇我的手,像某种粘人的小动物。“嘻嘻。”
“干嘛?”我有些气恼自己内心如此迅速的溃败。
“没事,就叫叫你。”他笑的暖洋洋的,连带着我也生不起气。
“从没见过你这么爱吃甜食的人鱼。”我嘟囔着。
也再没见过你这么甜的人啦。他心里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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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哲当时并没想到一个星期之后他可以使用同样的句式。
“从没见过你这样不会游泳的人鱼!”屋外三米扑棱棱飞走一只瓢虫。
贾凡已经恢复了许多,像只成功长出硬羽的雏鸟,每天向着更远的边缘试探。
经过一段时间,李向哲也终于可以勉强抵抗这个人花样翻新的撒娇方式,眼一闭对着对面难堪搓手手的人视而不见。
“不会游泳,你要怎么回海里?”
“那什么,我怕我学不会。”贾凡持续搓着手手,声音因毫无底气而显得纤细又软弱。“再说,鱼不都是自己就会游泳的吗?”
他又露出茫然的表情,眼神无辜透亮。
李向哲又觉得脑壳痛起来。
“之前也说了,你现在还不是完全的人鱼,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但你本来是人类突然承继了人鱼的声音,并且在最近改变在逐渐加速。”
“你要在最终的改变来临之前做好准备,更要找到原因,你不是为了这个才来找我的吗?”
李向哲蹲下身,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他的膝盖上,认真地抬头看他迷惑而温软的眼睛。
“人鱼寄存屋接受委托,只收存时间,地点,人物,事件。”
“我们已经建立契约,你把需要寄存的内容写下来交给我,你就会忘记这件事,直到找到真正的答案为止。”
“拿你的答案来交换记忆,放心,我也会帮助你的。”
贾凡惊奇地睁大眼睛,伸出手软软地捏对方手臂上的肌肉,“寄存屋…果然是真的…哲哥好厉害!可是我们…什么时候建立了契约?”
李向哲面无表情,“我救你起来时候给你做了人工呼吸。”
大号花栗鼠受到一万点惊吓,捂着嘴巴翻滚躲进床铺最里面。
李向哲好气又好笑地把声音提高一个八度,“你当时都没气了,吓死我好吗?所以说,现在意识到学游泳的重要性了吗??”
花栗鼠拨浪鼓摇头,被男人轻而易举抓住拖回来。
“凡凡,”他扶着他略显单薄的双肩再次开口,“把会吸引你去自杀的那段记忆给我,我们一定会找到解决的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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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泳馆开到晚上八点,旱鸭子人鱼终于拗不过神通广大的游泳教练,在闭馆以后亦步亦趋进入他从未涉足的领域。
灯火半灭,夏季的泳池摇晃出消毒水与空调风人工营造出的暧昧气息,他小心翼翼试探一只小腿入水。
空气清凉,水却是温热的,一波一波地微微推着他的肢体,不知是上浮还是向下拖拽。
心底的恐惧再一次从幽暗处张牙舞爪地生长起来。
浩大的,空旷的,吞噬一切也填充一切的水——
他猛地缩回身体,撞在身后的怀抱中。
“跑什么跑什么……这池子比你高不了多少,来。”
身边一小蓬水花溅起,李向哲像尾鱼一样轻松划在水里向他打开手臂。“凡凡,来。”
他犹豫地坐在边缘向下蹭去,被一把捉住小臂。
李向哲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别怕,我接着你呢。”
他盯着人急促地深呼吸几次,闭起气息纵身一跃。比起水的触感更直接的是大面积肌肤传来的体温,被水洗过而湿热的体感,混着奇异的安心酥酥地从相碰的地方传上心脏。
李向哲盯着他皱起眉头,“凡凡你上不来气吗?怎么脸这么红。”
他觉得加倍不好意思起来,仿佛只有自己一人在心猿意马。
可是裸裎相见的距离实在太近,每一次触碰都像痒痒地抚过心口,他也才注意到原来经过精心锻炼的身材比他强壮那么多,可以在他稍微下沉的时候轻松掐着腰将他举起来。
他觉得痒得不行,大笑着求人放手,双手没有着力点地砸着水面扑腾两下,又害怕地环着面前的人树袋熊一样地抱好。
“哎,别动。”李向哲无奈叹气,又抓着他屁股往上托了托。“又不怕掉下去了。”
贾凡本来人白,害羞的狠了连身上都泛着淡淡的红,干脆抱住之后别过脸去不让他看。
李向哲莫明其妙,仿佛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他努力去靠近,胸口又空无一物一片死寂。四周安安静静只有水轻微鼓荡的声响,光线喑哑,带着粗颗粒的质感擦着阴影的边缘掠过水面。他轻轻拍他的背让他放松些,笑着说他要动不了了。
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水波摇荡如同某种热烈蛊惑,即使放空如李向哲仿佛也感觉到了什么差别,手臂中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带着过分的热度凑过来。
但他有千万种理由不能吻他。
身体突然被前所未有的灼烧,头颅之中穿过带有倒刺的剧痛,眼前爆开盛大成片的黑色烟花。
他用力把还一脸懵的人推开直接托上岸,梦呓般断断续续地说,“快走……好像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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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睡过后,贾凡折好纸条,仍然抱着被子在床角窝成一团沉思着什么,像一座微小的死火山。
屋门哗啦一声,门口悬挂的各色流苏被人拨开,炽烈阳光先人一步踏进家门,李向哲一只手端着托盘里的两杯果酪和一小桶冰离的远远叫他名字,“凡凡,起来了哦?你不可以吃太多冰,只给你加两块。”
没听到往常的回音,男人又探头进卧室来上下打量,“要么三块?不能再多了。”
“嗯!”听上去终于满意的人在布帘掀起的一角看到甜甜的饮料,偷偷把纸团在手心,很快一个翻滚爬下床去。
“那么,已经准备好了吗?”李向哲并没动眼前的塑料软杯,齐齐排在男孩子面前。
贾凡迟疑地转动着被凝结的冷水微微浸湿的纸吸管,小小的抿了一口又放开,欲言又止。
李向哲笑了一下,“如果你想确认我的能力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这是我承接的第一千七百九十件委托。用了多久啊……差不多,二十年吧?”
他递过去纸巾擦掉沾湿他手指的冰水,“我确实不完全是人类。我能听到更多、更广的音谱,也保留了妖精的精神力。不过让你失望了,我真的不是人鱼。”他垂着眼没有看他,“最明显的一个特点,我不会唱歌。”
“我也不知道我算什么,不过也不重要。”他懒散笑笑,“我知道我一定可以帮你就够了。”
他发现男孩子异常专注地看着他。
“我也可以帮助你吗?”
“说不定可以呢。”他不太认真地说,慢慢伸手覆上男孩子紧握的手背。
被握住的手掌缓慢翻过来,指尖织就的潘多拉魔盒开启,一只白白的纸鹤停留在手心中央,像一颗孤悬的愿望。
“给你。”他很小声说。
眼前是夕阳之下突然铺陈开去的海岸线。海浪汹涌自由,沙滩平缓沉默,一截断裂的枯木经年累月地倒在同一个位置,被涨潮时的水位线冲的长满青苔。
他的视角并非是现在居高临下的位置,而是处在更为孤立无援的境地。夕阳在海水尽头逐渐划桨远去,天空斗转星移,整个夜晚都是星球的影子。
幼小的孩子与父母失散,哭累了独自靠着朽木睡着,直到再睁开眼明月高悬,星河灿烂。
四周都是沉寂的黑与扑面而来的风与水,男孩先是小声哼着歌为自己壮胆,终于又逐渐放开声音唱所有自己会唱的歌。
他的奇遇就是在这时开始的。
他的歌声里突然——突然掺进了——
李向哲突然再次剧烈头痛,被从遥远的回忆中弹回出来。
但他已然意识到了之后是什么。
大概是宿命。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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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沿着游泳馆的逃生通道一路奔向顶层。
贾凡来不及擦干,动作之间发梢滴下来的水在白衬衫上洇开一小片。
“哲哥,是什么东西?”
“不好说,”李向哲皱着眉喘了口气,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银制的怀表,用拇指略带小心地擦了一遍镂空的外壳,顺手放进贾凡左侧的胸袋里。“听上去是某种怪物的叫声——”
“但是,我听到的是它最本源的声音,普通人的话可以听成任何想要听到的声音,比如歌声,比如死去的亲人说话的声音……“
贾凡身体微微震颤,脸色也霎时间白了下来,整个人突兀缩小了一圈,”我好像……听到了……“
李向哲来不及阻止,身边白衣的身影已经一闪而过向楼顶跃去。他仗着自己常年锻炼的体质,连着跨过几个台阶追上人,又一把扯过来强迫他看着自己。
“嘿,醒醒,按说身上佩戴银饰是可以避免这种共振,不要怕——”
贾凡瞳孔急剧收缩却无法聚焦,只是无谓地挣动了两下,从喉咙里发出尖锐的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李向哲眼色沉下来,手底下却丝毫不敢放松,他很清晰地能感觉到他力量像网不住的流水一般从指缝间消散在周围的空气中。
如果不是被怪物引发的操控的共振,就只有一种可能——
楼上一定有另外一个人。
女孩子的尖锐喊叫从天台的门口传来。
她几乎失去意识地撼动着久无人去已然腐朽的窄门,金属链条的声音哗啦作响,随着每一次施力拓开空隙。
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她在心里大声念着日思夜想的人的名字——
没错,就在这扇门的对面,那个人正在那里以热烈拥抱的姿态等待着我,而已经失去过一次的人,便绝对不能够再失去第二次!
阿钟……!
李向哲几乎托不住贾凡不停下滑的身体,衬衫奶白奶白的,像一片倾圮的琉璃瓦。
“你给我撑住了…听到了吗?不然我就要把你扔在这里,天天练游泳,而且还没人护着你哦?”
“你说你……是不是平时光顾着吃小蛋糕了……走啊,凡凡。”
“别被那个女的的共鸣吞噬了,那个怪物在利用你过分敏锐的精神力让你联结被害人的思维……他妈的,”李向哲忍不住暗骂,T恤不知是被水渍还是汗水浸得发潮,双手因发力而青筋暴起。“这怪物还真会玩。”
他把人抱在两截楼梯之间的一小块平台上,凑过去费力地听人颤动的嘴唇嗫嚅的字句。
“阿……阿钟……”
李向哲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热辣的焦躁。他无从理解是否是从那双形状美妙的唇中吐露了别的男人的名字的缘故!权当这是生死存亡关头的条件反射。
女孩终于破开闭锁的门,无视手上被划伤的长长滴血的创口一步一步走向天台,血迹踉跄如海上航标滴点一地。
他伸手抚上他皱的愈发紧的眉心。心跳和呼吸都比想象中的更加微弱而急促,像时急时缓的夏季阵雨。
“凡凡……”他凑向耳边压低声音。“如果这一次我们平安渡过,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所以接下来的话你要听好了,我可能也只能够说一次。”
他牢牢把人抱在怀里。贾凡头发乖巧而柔软地蹭在他胸口的一小块织物上,眼睑微微颤动,慢慢地,慢慢地凝出一个微笑来。
他知道这可能就是最后阶段了。被害人大多是带着幸福的神情死去的,因为看到了失去的人或是实现了最终的愿望。
如果精神联结的同时其中一方死去……就如同一根绷紧的皮筋突然一端放手,全部的生命力和精神力会回弹给另一方,而一具身体是如何能够容得下两个灵魂?
女孩露出幸福微笑,在大厦顶端的郁郁烈风中向着那个边缘站立的身影行去。
希望是什么?不过是一个活下去的借口罢了。
而我的借口是多么简单啊。要么你回来我身边,要么便我去。
向着光伸出手去,是每一个人的本能吧?
李向哲闭上眼睛,缓慢开口。
一开始他是发不出声音的,无声地唱了两句之后终于有低低的几近撕裂的声音流淌出来。
“…every moments a day
every day seems a lifetime
let me show you the way…”
四周沉寂一如史前世纪,我怀抱珍视的宝物,心情是玉石俱焚抑或孤注一掷。
若说有任何愿望,其实并没什么清楚的概念,活着是为了什么呢,因为人鱼的寿命相比之下是如此无垠,似乎意义也不那么要紧。
是死亡定义时间,从而使会消逝的一切变得重要起来,而你掌握我最中心的生杀大权。
和二十年前一样,同我合唱吧,贾凡。
女孩踏上天台边缘。头上和脚下都是如此自由而畅快的风与整座城市倒映的光辉,心爱的人就在她眼前三尺远的距离。
她几乎被那个人身上散发的光芒晃到眼花缭乱心甘情愿,看着他缓缓地向她伸出手。
“洁……我等你很久了。今后也一直和我在一起好吗?”
她张了张口,一个“好”字在唇齿间逡巡一圈却没出来,只有微不可闻的歌声穿透空气飘过。
“…I can't wait a moment more…”
然后声音又逐渐扩散开去,歌声仿若行街走巷的吹笛人,招摇指引梦乡归处。
女孩从梦境摇摇欲坠的边缘猛地惊醒。
“阿钟”陡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从胸腹之间撕破皮肉成一道锯齿状的裂口,紫黑色的巨大吸血蝙蝠般的梦魔扒开幻影探出头来,女孩尖声大叫跌坐在地。
天台唯一的入口突然有动人歌声。被誉为人鱼歌声的歌者以音质为金石,情深为利刃,直直破开一整个天穹的黑暗,化身为光直指梦魇。
黑色的雾气被强有力地攥进手心,最终化成光屑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天色渐明。
* *
“结果还是没能学会游泳。”贾凡嘻嘻笑了一下,从背后蹭在李向哲肩膀上偷吃他的蛋筒。
“吃你自己的去。”李向哲气的咬了一大口自己从来不碰的甜食,又被蜜桃味霜淇淋甜的直皱眉头。
贾凡只是狗狗眼巴巴地盯着那三分之二个蛋筒,“你的跟我的味道不一样,我的只有香草嘛。”
“都给你都给你。”只是对视三秒钟李向哲就举手投降,又无奈地看着对面欢天喜地的人左一口右一口地大快朵颐。
即使有过掩饰,贾凡还是敏锐地发现李向哲的变化。如果说以前寡淡的口味现在变得多元了起来还是好事的话,运动量的锐减和突如其来的嗜睡就有些不像他了。
关于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是后来才陆陆续续知道,但只有自己的声音可以掌控他人甚至生物这一点令他微微兴奋到战栗的吃惊。
他大概又在向人鱼进化了。
他甚至能感受到身体里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像是突然涌入血管一般鼓动着心脏,让他跃跃欲试更多,不断向着海的最远处——
所以当李向哲拿出两张船票邀请他去海上的时候他是惊异的。
在“你怎么知道我想去”“我会付钱的包括房租"和“太好啦——!”当中只是犹豫了一瞬就选择了最后一个。
“太好啦——!”他举起双手欢呼,像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
李向哲站在对面微笑着看着他,伸出手接住他的欣喜扑抱,安抚性地拍他的后背。
他说,“我们出海去看鲸鱼。”
航程是在船上的七天六夜,沿着海岸线周游的航线,会路过一片鲸鱼迁徙的地带。
停靠岸边小岛的白天,李向哲拉着他租了条小船出海。天光高远,海平如镜,偶尔有云影铺上海面。
真实地在大海中心才能感到海水如有实体,碧绿的,透明的,却格外坚实,一波波永无止息地翻涌过来。
是明晰的另一个世界而非空无一物。
俞向远行,船与人都愈加孤立无援,已经有人出现了晕船反应,很快动弹不得,成为普通的压舱物。
贾凡精神好的出奇,跑到船头迎着乘风破浪的方向,回过头冲着人带些得意地笑。
他每次这样笑的时候,像是吃掉最后一个小蛋糕或是偷懒翘掉锻炼,都让人无计可施,只能点着头说如你所愿。
他喜欢他的这副模样。他小小地向自己索求,却永远收在分寸之中,让人更加愿意没有底线的纵容。
李向哲大踏步走过去,牢牢抓住他的手臂。"你要小心,船头浪很大。你又不会游泳。"
“没事,有哲哥嘛。”他刚笑得乖顺地给他牵,回头的时候被一个大浪打的从头到脚湿光,又呜哇呜哇地叫起来。
海浪争先恐后冲上甲板,打湿了的裤子凉飕飕地贴在腿上被海风吹透,李向哲低头扫到他赤裸的小腿,在海浪扫上来的时候是不是迅速刷上了一层青绿色的软鳞?
他的眼神又深不见底地沉下去。
他在距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听他唱歌,有海豚锲而不舍地围着游船跟上来。远处鲸鱼翻涌,他欣喜大叫鲸鱼在回应他的歌声,然而于李向哲而言,普通人不借助仪器是无从听见的。
他知道自己越来越接近人类,因为他已听不见那些曾经吵扰他的声音了。
也包括曾经最熟悉的鲸鱼的歌声。
事实上他的体力也在下降,在甲板上站了太久,他已撑不住的产生了晕船反应,肉身沉重如斯。
贾凡却紧紧回握着他的手。都有点痛了,他想。
但如果这是自己一个人的期望。如果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期望。
他所想要的,我迟早都会给他。
* *
“哲哥,给我一罐。”
吃饭的时候总会准时出现的人笑眯眯地出现在他头顶,李向哲勉强咽下去刚喝的一口。”凡凡你不要吓人好不好?”
“不是我在吓人啦,都走这么近了哲哥还没发现,以往明明早就知道我在了。”男孩带点委屈地嘟起嘴,转而又绕到他面前,“我们去别的地方喝吧?”
“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话没说完,桌上的酒已经被洗劫一空,又被狡黠笑容偷偷藏好。
游轮的最顶层是间小小的教堂,亦是船员的祷告室。
人无论建造了多么宏伟的杰作,到了海上仍是要祈求神明庇佑。
好运降临。我们千百年来向神祈求的也不过如此而已。
不大的讲台上摊着厚厚的古旧的圣经,贾凡活泼乖张地跳上去,一本正经地把手放在书上,“这位信徒有什么隐瞒神的事要对神父说吗?”
李向哲坐在半月形的长椅第一排好气又好笑地望着他,“我不信这个。”
贾凡又认真带点稚气地问他,“那你信我吗?”
李向哲伸手把人捞出去喝酒。
深夜的甲板空阔安静,身后是夜航船一排小射灯的集中灯火,面前是向极远处平静铺开的的漆黑洋面,与天相接的一线竟然是光明的。耳畔除了占据头脑的海浪声什么也听不见,仿佛与世隔绝置身事外,足以旁观尘世哀愁。
贾凡指尖和嘴唇都被酒精熏得发麻,带着点醉意盯着人吃吃的笑,“哲哥,我给你唱首歌吧。”
李向哲捏得啤酒罐喀啦作响,没看他,“我现在已经是个没用的人了,你如果唱歌也许会影响我的心志。”
“我不会特意去魅惑你的!”
李向哲失笑,伸手拨开他的刘海,“你以为哥真会受你魅惑?”
“如果说我有什么隐瞒你的话,那就是,我是没有心的。”
“所以我才是个没用的人,而不是普通人啊。”
无端沉默降临,他突然歪起身看贾凡红了的眼圈,顺手捏扁手中刚喝完的空啤酒罐,伸手半环住男孩腰背,”哎凡凡,哭什么呀,我就见不得你哭。“
“你说,你想要什么我不给你啊?”
你说,只要我有的什么不给你呢。
人类完全变成人鱼的最后一个条件便是真心爱他的人以命献祭,他再清楚不过。
这并非是最好的路,如果可以他愿意一辈子彼此陌路相安,而非送他独自去承受大海的孤独。
但是宿命却是不能阻止的。
他突然听见贾凡问他什么,他被酒精熏染没有听清,笑着摇摇头要他再说一遍。
然后他听见他的人鱼带着哭腔一字一句地说,“哲哥,我可有一点点让你动心?”
我本不该有动心的感觉。但这样七天,我仿佛过了七年。
我大概早就爱上你了。他想。从二十年前一刻都未曾止息过。
从合唱交换身份开始,你拿走我的声音带我上岸,让我明白原来热度不止来自于阳光。
他没有回答,只是突兀地说,”寄存时间到了,你找到答案了吗?"
男孩声音仍然那么好听,即使带着哽咽。他说,”没关系,我不要答案了,我放弃可以吗?“
李向哲长久地沉默下来。
“如果这就是你的答案,那么寄存屋接受了。”
他捧起他的脸正式地、轻柔地吻上去。
记忆抽丝剥茧般嵌回经过的时光,感情从神经末梢向心脏汇聚。
除了得到的温暖还有害怕失去的恐惧和酸楚从心底一点点扩散开去。
这便是真正的人类的感受吗?他惊异地抚摸自己心口。
是只要有他在,便什么都可以得到亦什么都可以失去!